走遍大江大海的作家龍應台，內在自我詰問的不安累積到最大程度時，2017年4月1日，她決定南下，「回來」心之所向。
前總統馬英九日前南下「看一看失業部長」的生活，讓前文化部長龍應台在屏東的鄉居歲月，成了民眾熱議的焦點。但龍應台之所以來到潮州，展開完全不同於以往寫作素材的「南方手記」，背後有著對「生命信念實踐」的心意，她希望透過書寫，「對上一代感恩致敬，也對下一代溫柔提醒。」
「我多麼希望，在還年輕時候，有一個像龍應台這樣的作家提醒我：對於生命過程要有覺悟，不要等到自己40歲、甚至50歲的時候，才發現『爸媽已經老到我根本沒有辦法有任何陪伴和貢獻了』。」
放下一切 回鄉陪伴失智母親
「當你發現最親近的人，她已經忘了你，那種失落感是很深刻的。就如同茫茫人海中，全世界最愛你的那個人，沒有說再見就走了。她的軀殼在那裡，但是她的心她的靈魂她的記憶，不告而別。那種失落非常非常大。」
龍應台的鄉居歲月，初衷真的很簡單，就只是「想要陪伴失智母親」。
「生命的這堂課，從孩子時候就要學起，會受益很多。遺憾的是，我學到已這麼晚，」龍應台一字一字，緩緩打開最想倒轉時空重新來過的心靈角落。
（照片／龍應台提供）
每個跟時間賽跑的兒女 要儘早覺悟
「我對生老病死，跟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，從來不予思考。我28歲的兒子還會想到：『我的母親已經進入初老』，可是我在28歲的時候，從來沒有過這念頭。」
才華洋溢的龍應台，旅居國外30多年，父母隱身住在台灣，默默看著女兒兀自閃耀鋒芒。
「做父母的，絕對不該要求孩子們把你當作優先。在孩子往前奔馳時，本來就該逐漸地看著孩子的背影離去，讓他為自己而活，父母就不要有所求吧。」
但相對的，當站在做兒女的這一端時，龍應台提醒：「當你全心全意追求自我的時候，父母也在平行的人生過程裡，但『他們是逐漸要走了』，你要意識到，他們時間不多。」
傲慢導致無知 我們竟習慣把父母當家具
但即使覺悟要多留點時間陪伴，卻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有時候我們自以為是的照顧，反成了難以挽回的傷害。
「父母像你的家具，你不會對家具說：對不起碰到你了，反而氣著想，碰到你就碰到你了，你讓我腳痛了。我們習慣把家裡的長輩當成是家具，看不見。」
龍應台語重心長地說：「作為兒女，我們比父母年輕，隨著時代往前走，很少或不曾平等地去了解父母的過去或想法，然後認為：我們是進步的，是對的，不自覺地帶著一種傲慢與父母相處。」
生命這堂課 父親身教老與死
龍應台在新書《天長地久－給美君的信》中提到，當年80歲的父親開車，載著相差8歲的母親出車禍，斷了她的手臂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出事了。
「我就佔著女兒受寵的優勢，直接沒收了父親的車鑰匙，再加上一句：『我給你錢，你叫計程車去玩嘛』。」
龍應台正色說：「從任何道理來說，我是對的，但傲慢源於無知，我自以為我照顧了你。但他那一代的人是不可能花錢叫計程車去環島，就算給他100萬，他也不願意。我剝奪了他活下去的意志，而我完全不知道。」
從車鑰匙被沒收的那個下午起，龍應台的父親就直線下墜奔向人生終站。
「父親用『老』做身教。他告訴我、演出給我看，什麼叫作老跟凋零。然後他死給我看，告訴我：生命結束是這樣的。」
把握時間！請把這福分送給至親
「我問兒子飛力普：『你的朋友們也像你一樣，願意撥時間和父親或母親單獨旅行嗎？』他說：『媽，其實我的朋友裡很多人都這麼做，而且在越接近30歲的時候』。」
「當我自己年輕的時候，很抱歉，沒有這種認識，我是一條單行道，等到做了母親才體認到：成年的孩子願意跟你單獨旅行，對於做母親的人而言是一個多麼大的福分，多麼值得感恩的收穫。」
「但是當年的我沒有這種覺悟，不曾把這福分給過母親。等我發現的時候，她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。」龍應台紀錄陪伴母親的點滴：
不再是匆匆來，匆匆一瞥，匆匆走；不再是虛晃一招的「媽你好嗎」，然後就坐到一旁低頭看手機；不再是一月打一兩次淺淺的照面；真正兩腳著地，留在你身旁，我才認識了93歲的你，失智的你。
因為在你身旁，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積了黏液的眼角，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佈滿黑斑的手臂，可以掀開你的內衣檢查為什麼你一直抓癢，可以挑選適合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腳趾甲，可以發現你聽家鄉越劇時會露出開心的神情。
我可以用輪椅推著你上菜市場；我會注意到，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裡，野薑花和綠檸檬的氣味相混、虱目魚和新切雞肉的腥氣激盪、賣內衣束褲的女人透過喇叭熱切的呼喚聲，都使你側耳傾聽。
報恩就是陪伴 心安就是即刻實踐
因為體悟時光不待人而來到母親身邊的龍應台，面對已經不認得愛女的母親，她依然確信：陪伴不晚，愛的力量一定會傳遞到。
「當家有失智長輩時，」龍應台一字一句清楚地說：「報恩唯一的方法，是即使她已失智，還是愛她！她不需要認得誰，但是她仍有感受；握著她手的時候，她會感覺到溫度；貼近臉頰跟她說話時，她能感到善意，對她而言，這些就夠了。」
龍應台輕聲卻堅定強調：「人要報恩情的話，就是陪伴跟送上溫暖，除此之外，無他。」
鄉居歲月，隨遇而安。有時迎著朝陽投向大武山的胸懷；或是走訪農園，像孩子似的垂涎土地上的鮮採蔬果；有時到市場品嚐一碗麵線，和老闆娘說著市井話題。這一切全然有別於龍部長、龍老師舊有身分的新生活方式，之所以過得如此舒暢快意、自在逍遙，「因為我心安了」。
烈日下的龍應台汗涔涔，卻笑盈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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